建筑的政治学:中国建筑的权力景观

2017-01-10 09:21:50         来源:搜狐文化     浏览次数:

  天安门广场全景:矩形政治在中国的最高杰作

  亚细亚地图并未向我们提示谁是远东地区的哈查,我们仅仅知道,天安门广场是矩形政治的最高杰作。它的所有建筑(天安门及其观礼台、人民大会堂、人民英雄纪念碑和毛泽东纪念堂)都是标准的矩形物,而它们又组合成更大的矩形广场。此后,第三种矩形奇迹般涌现了,那就是军队的严密方阵。天安门是领袖大阅兵的地点。士兵以惊人的肢体一致性走过广场,向城楼上的最高领袖行礼,接受他的注目和检阅。人民在一边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。我们已经看到,建筑物、广场空间和游行人群的三重矩阵,就是国家政治秩序的卓越表演,它旨在重申领袖、士兵和民众之间的权力关系。天安门广场断然拒绝圆形物的侵入。只有大会堂上的国徽和卫兵的枪口,依旧保持着圆的形态。它们是矩形政治的迷人饰物。

  扞卫这种矩形政治,已经成为北京领导人的历史责任。早在八十年代,首都行政长官就颁布命令,要求新建筑严格保持矩形传统,并为所有建筑加盖琉璃瓦顶,以继承帝国美学的基本原则,即便是中国人民银行和中国妇联的弧形立面,也由于得到琉璃瓦授顶,而与旧帝国密切地和谐起来。此举事后遭到建筑学界的高声谴责。但所有的批评者都没有意识到一个基本问题,那就是,人字巾式的“帽子”,正是矩形政治的组成部分。如果不对天安门建筑的矩形逻辑进行反思,就无法推翻帽子工程的价值根基。

  为了抵抗矩形的专制和垄断,西方建筑师开始向矩形发出挑战。北京中国大剧院的设计,成为这类反叛性圆形建筑的典范。根据保罗·安德鲁的意图,在以矩形为主体的广场附近(人民大会堂西边和中南海新华门对面),安放一座庞大的蛋式建筑。这是严重的违制事件,它不仅导致矩形城市的视觉失调,而且颠覆了原有的政治等级秩序。基于大剧院的开放性和明亮性,风格闭抑的原国家主义建筑顿时变得可疑起来。国家主义建筑师为此如丧考妣。他们的哀号和怒吼,回荡在被不同几何体切碎了的京城。而距离天安门较远的圆形建筑,如世纪坛、摩天轮、中国科技馆和奥运主会场“鸟巢”,所面对的指责声浪则要微弱许多。中国建筑师业已成为坚定的天安门卫士。

  

  受到国际建筑界高度好评的“鸟巢”(北京奥运会主场馆),一种扁圆形建筑的衍生体,俨然是被狠狠踩过一脚的鸟蛋,丧失了蛋形物原有的隐喻功能;更为奇妙的是,那些沿着圆形表面编织起来的网状结构,跟中国身份证上的丝网结构密切呼应。这是被国家之网笼罩的圆形物,充满柔软、温顺与可操控性,完全符合“国家文化安全”的严厉尺度。

  那些沿着圆形表面编织起来的网状结构,跟中国身份证上的丝网结构密切呼应

  与正在跟圆形美学抗争的北京相反,上海出现了一系列球形建筑。从东方明珠电视塔、国际会展中心到徐家汇的美罗城等等。那些圆球被镶嵌在矩形建筑上,形成古怪的“球矩合体”,在达成工艺和美学的妥协之后,它们充当了90年代上海建筑的着名地标。

  上海的权力表达跟北京不同,它更想夸耀跟世界和未来的对接,而不是同民族与历史的苟合。上海的球形建筑表面上是所谓“东方之珠”的象征,但其实是全球化和现代性的隐喻。球体就是地球的直接摹本,而复杂的钢铁结构和玻璃幕墙,则炫示着自身的高科技含量。只有上海博物馆是个例外。它是一座巨大的混凝土宝鼎,暗示该博物馆的收藏特色,同时也表述跟上古历史的传承关系。而在它的对面,上海大剧院的反拱式屋顶,则在更大声势地夸耀跟西方的密切关系。

  所有这些圆形景观,都是开放时代初期的稚拙产物。进入21世纪之后,上海的球形建筑迅速老化,成为笨拙可笑的旧物,大量矩形超高建筑开始崛起,如世茂大厦和尚未完工的环球金融中心。徐家汇美罗城的圆球,只是情侣们约会的碰头地点。它无疑是夺目的地标,但缺乏内在的魅力。人们在它的底部相见之后,就迅速离开,转移到其它消费地点。球体是空心的,它没有任何灵魂的充填物。在无神论统治了大半个世纪之后,中国的圆形建筑早已丧失了原有的神学或民主语义。

  新一代的圆形建筑,出现在浦东世纪大道附近,如上海科技馆和一个大型日晷式钢铁雕塑,但它们放弃了球形,转而谋求饼状,更接近于钟表的样式,流露出后发国家的时间焦虑。这其实就是对外滩海关大钟的呼应。那张威斯敏特式大钟的老脸,朝太平洋方向眺望了整整一个世纪。它的容颜早已衰老。浦东的日晷企图接管它的权力。圆形建筑的神话,正在被新建筑运动所续写。

  正是这种迷乱的现实景象,迫使我们追问圆形建筑的历史本性。古希腊和罗马时代的圆形剧场,既是祭神的场所,也是表达民主意志的空间。雅典人经常集会的普克尼司山谷,建有一座半圆形剧院建筑,可容纳几千人的聚会。这种从闭抑空间到开放广场的转变,令每个与会者能毫无障碍地看到他人,公共辩论就此取代了秘密的黑箱操作。旅游者究竟在这个伟大遗址上看见了什么呢?他们或许能够发现,在那些民主台阶的缝隙里,生长着市民权力的质朴小草。

  不仅如此,圆形的自我循环消解了带头者、领袖和主宰,令弧线上的所有意志都彼此等同。这是平等和民主制度的符号学起源。圆桌会议起源于消解等级制的意图。圆桌及其圆形结构,就是对等级秩序的解构。现身于17世纪的丝带,清晰地表达了圆形政治的这一功用。当时,法国政府官员集体向国王上书陈情,其署名写在一条结成圆形的丝带上,跟陈情书一同呈递。由于丝带结成圆形,签名顺序被隐藏起来,国王无法追究联署的发起人。这就是圆形物的奇妙意义,它庇护了所有的反对声音。

  从这种圆堡式家园里,客家人获取了心灵的平静

  中国福建西部的客家土楼,向我们进一步验证了圆形建筑的特点。这种向心圆建筑,并非福柯所描述“规训”集中营,因为它的轴心不是那种全景式的监视岗亭,而是那些矩形的学校、戏台或办公室。土楼提供了一种反转的观察法——居民能从自家门口,观察到同层的所有人家。隐私是有限的,它融入公共生活的视界,并要接受宗族的集体管理。这是村社集体主义的迷人特点。最大的土楼可以居住千人,形成密集的人口聚落,从这种圆堡式家园里,客家人获取了心灵的平静。但这些乌托邦式的建筑,并未产生永久性的魅力。相反,经过近一个世纪的历史动乱,它的居民大都已经离散。土堡日益萧条破败,它的居民只剩下少许老人、妇女和幼童。那些最后的守望者,既是道具和戏子,也是热情的解说员,在黄昏的光线里为好奇的游客讲述往事。

  圆形建筑的神话,引发了一种迷信,以为圆形是拯救建筑、城市景观乃至居住者心灵的最高选择。这种错误理念,爬行在设计师的头脑里,为建筑业的政治叙事指引航向。但中国圆形建筑是高度无神化的,它甚至不具备基本的人性因素,而是仅仅拥有一个球形或饼状的躯壳。在声势浩大的现代化过程中,圆形是那种被用来重申权力和财富的造型,并已成为国家主义修辞的基本手法。

  但圆形建筑还暗含着某种危险的品质。在成为民主空间的同时,它也曾是暴力屠宰的现场。古罗马帝国的大竞技场(佛拉维圆形剧场AmphitheatrumFlavium,公元80年),提供了令人惊讶的例证。这种互相矛盾的逻辑,正是圆形祭坛的本性。祭坛一方面要求对神的无限恭顺,一方面要求对祭品(猎物)的极度残酷。圆形建筑的这种两重性,令无数建筑师感到困惑。

  佛拉维圆形剧场,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屠宰式建筑,可容纳五万名观众欣赏死亡竞赛,在那里,无数失败的角斗士被畜牲般杀死,他们的鲜血涂满了剧场中央的舞台。全体罗马公民跟暴君一起在现场围观,发出醉生梦死的惊叹,形成声势浩大的集体狂欢。这是“圆形剧场效应”,它的群众聚合形态,以及看台和中央演出区的热烈互动,放大了屠杀的快感。

  上海工部局屠宰场(1933年),是佛拉维结构的历史复现。这座正在被改造为时尚场所的建筑,曾经是一台高速运转的屠宰机器,据说每天可杀掉1000多头牛。整体空间布局是巴西利卡式的。矩形辅助建筑,环绕着圆形的中央屠宰场。牛群沿盘旋而上的流水线坡道上升,到达中央屠宰建筑,在那里被宰杀,而后送回辅助建筑,进行分解和清理内脏。它的遗存,令人再度想起罗马竞技场的狂欢格局。它唯一缺乏的是大数量的观众。但它在屠杀上的准确和精密,却令佛拉维剧场望尘莫及。

  罗马大竞技场内景俯瞰

  圆形建筑的这种杀戮功能,就是它美学魅力的诡异之处。在圆的深部,还隐藏着某种残酷与狂欢并存的语义。这圆的复杂品质,就是“巨蛋”被接纳的内在原因。蛋形(穹顶)、水晶质地和发光体的特点,所有那些浮在表层的美妙景象,企图劝说我们忽略它的内在语义,而这是所有圆的原理中最尖锐的一项。在神性、民主性、狂欢性和杀戮性四个方面,圆形比矩形都走得更远。

编辑:lianqi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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